吾年过五十，少而穷苦，每以家弊，东西游走。性刚才拙，与物多忤。自量为己，必贻俗患，僶俛辞世③，使汝等幼而饥寒。余尝感孺仲④贤妻之言，败絮自拥，何惭儿子？此既一事矣。但恨邻靡二仲⑤，室无莱妇⑥，抱兹苦心，良独内愧。
告俨、俟、份、佚、佟：
天地赋予了人生命，有生就必有死。自古以来的圣贤，有谁能够避免死亡呢？子夏曾说过：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。”他是与孔子四友一般的人，亲受孔子的教导，发表这样的论断，难道不是因为或穷或达，并非人可妄求，或寿或夭，也非人可操纵吗？
我年龄已过五十，少年时困苦，经常因为家里困难，而四处奔波。我性格刚直、才能愚拙，与一起共事的人总合不来。自行估量，为官必然留下祸患，于是努力辞去官职，过隐居生活，因此使你们从小就忍饥受冻。我常被王孺仲妻子的话所感动，既然自己也裹着破棉絮御寒，又何必为儿子不如别人而感到羞愧呢？这是一样的道理。可惜邻居中没有羊仲、求仲那样的高士，家里又没有老莱妻子那样的贤妻，怀着这样的苦心，内心实在惭愧。四友：指孔子的学生颜回、子贡、子路、子张，为孔子四友。《尚书大传》：“孔子曰：‘文王得四臣，吾亦得四友：自吾得回也，门人加亲，是非胥附邪？自吾得赐也，远方之士至，是非奔走邪？自吾得师也，前有辉，后有光，是非先后邪？自吾得由也，恶言不入于耳，是非御侮邪？’”亦见《孔丛子》。音旨：孔子的声音、教诲。僶俛（mǐn miǎn）辞世：努力辞去官职，过隐居生活。孺仲：王霸，字孺仲，太原人。《后汉书·逸民列传》说他“少有情节。及王莽篡位，弃冠带，绝交宦，以病归。隐居守志，茅屋蓬户。连征不至，以寿终”。其妻与他一样，志向高洁，不为世俗所羁绊。但恨邻靡二仲：只遗憾邻居中没有羊仲、求仲那样的隐士。靡，没有。 莱妇：老莱的妻子，意指贤妻。老莱，即老莱子，春秋时楚国人，在蒙山之南隐居躬耕。楚王重礼聘请他做官，他的妻子竭力阻止：“今先生食人酒肉，受人官禄，为人所制也，能免于患乎？”老莱子便与妻子一起逃隐于江南。
少学琴书，偶爱闲静，开卷有得，便欣然忘食。见树木交荫①，时鸟变声，亦复欢然有喜。常言：五六月中，北窗下卧，遇凉风暂至，自谓是羲皇上人②。意浅识罕③，谓斯言可保④。日月遂往，机巧好疏⑤，缅⑥求在昔，眇然如何！
疾患以来，渐就衰损，亲旧不遗，每以药石见救，自恐大分将有限也。汝辈稚小家贫，每役柴水之劳，何时可免？念之在心，若何可言？然汝等虽不同生⑦，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。鲍叔、管仲，分财无猜⑧；归生、伍举，班荆道旧⑨。遂能以败为成⑩，因丧立功?。他人尚尔，况同父之人哉！颍川韩元长?，汉末名士，身处卿佐，八十而终。兄弟同居，至于没齿。济北范稚春?，晋时操行人也，七世同财，家人无怨色。《诗》曰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”?虽不能尔，至心尚之。汝其慎哉！吾复何言？
（《陶渊明集》卷八）
我在年少时曾学琴、读书，有时喜爱闲静，打开书本，偶有心得，便兴奋得忘记了吃饭。看到树木枝条交叉成荫，随时节的不同，鸟叫声也在改变，我也十分高兴。我常说：五六月中，在北窗下躺着，遇到凉风突然吹来，便以为是生活在伏羲氏以前的太古之人。我思想浅薄，见识又少，以为这样的自在生活可以一直保持下去。时光逐渐流走，对那些投机取巧的事已非常陌生，追念昔日的生活，已经渺茫不可求了！
我得病后，身体日渐衰弱，亲朋好友不遗弃我，时常用药物针石给我医治，我自己则担心在世的日子不多了。你们从幼小时起即遇家中困苦，经常要承担打水挑柴的家务，也不知何时才能免除。我心里一直挂念，又有什么话好说呢？尽管你们不是一母所生，但仍然要想着“四海之内皆兄弟”的道理。鲍叔、管仲分配钱财，谁多谁少没有猜忌；归生、伍举坐在荆草上，你来我往叙谈旧情。因此管仲被俘，而能靠鲍叔举荐，得以成就事业；伍举奔郑，而能经归生帮助，得以返国建立功勋。异姓之人尚能如此，何况同父兄弟呢？颍川的韩元长是汉末名士，身处卿位，八十岁才去世，他们兄弟在一起生活，直到老去。济北的范稚春是晋代有操守德行的人，他家七代不分家，家里人没有互相怨恨的神态。《诗经》里说：“有德行的人，大家都仰慕；正直的德行，大家都遵行。”即便达不到那样的程度，也应该诚心诚意地向他们学习。你们要谨慎啊！我还能再说什么呢？交荫：交错成荫。羲皇上人：太古之人。羲皇，伏羲氏，古代传说中的上古帝王。意浅识罕：思想浅薄，见识寡陋。保：保有。机巧好疏：指逢迎取巧的能力很生疏，呼应上文“性刚才拙”。缅：远。不同生：不是一母所生。子俨为前妻所生，后四子为续弦翟氏所生。鲍叔、管仲，分财无猜：鲍叔牙和管仲，分钱没有猜忌。鲍叔牙和管仲曾一起经商，管仲每次都多分钱财，鲍叔牙说这是因为管仲家贫，从未怀疑过管仲的人品。归生、伍举，班荆道旧：归生和伍举为战国时楚国人，二人为好友。伍举因罪逃往郑国，再奔晋国。在去晋国的路上，与出使晋国的归生相遇。两人便在地上铺荆草，席地而坐，叙说昔日的情谊。后来归生回到楚国后对令尹子木说，楚国人才为晋国所用，对楚国不利。楚国于是召回伍举。以败为成：指管仲因得鲍叔的帮助而从失败转向成功。起初，管仲辅佐公子纠，鲍叔辅佐公子小白，后来公子小白打败了公子纠，即位为君，管仲被囚，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。管仲被起用为相，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。
?因丧立功：指伍举在逃亡之中因得归生的帮助而回到楚国立下功劳。伍举回到楚国后，辅佐公子围继承了王位，即楚灵王。
